2024年5月21日上午十點，一輛罐車緩緩駛入河北燕郊一家糧油公司。一個小時后，這輛罐車滿載三十多噸大豆油駛出廠區(qū)。
      鮮為人知的是，這輛滿載食用大豆油的罐車，三天前剛將一車煤制油從寧夏運到河北秦皇島，卸完后并未清洗儲存罐，就直接來裝上食用大豆油繼續(xù)運輸。
      煤制油，那是一種由煤炭加工而來的化工液體，如液蠟、白油等。有罐車司機向新京報記者透露，食品類液體和化工液體運輸混用且不清洗，已是罐車運輸行業(yè)里公開的秘密。
      今年五月份，新京報記者對此進行了長時間的追蹤調(diào)查，發(fā)現(xiàn)國內(nèi)許多普貨罐車運輸?shù)囊后w并不固定，既承接糖漿、大豆油等可食用液體，也運送煤制油等化工類液體。為了節(jié)省開支，不少罐車在換貨運輸過程中不清洗罐體，有些食用油廠家也沒有嚴格把關，不按規(guī)定去檢查罐體是否潔凈，造成食用油被殘留的化工液體污染。
      事實上，目前我國在食用油運輸方面，沒有強制性國家標準，只有一部推薦性的《食用植物油散裝運輸規(guī)范》，其中提到運輸散裝食用植物油應使用專用車輛。由于是推薦性的國家標準，這意味著對廠家約束力有限。
      江南大學食品學院王興國教授告訴記者，目前推行的運輸規(guī)范雖然為推薦性國家標準，但也具有一定的強制性。他指出，“它也是一項國家標準，相關企業(yè)在制訂企業(yè)標準時，要以這個為依據(jù)，企業(yè)標準可以比這個標準更嚴格，一般來說不能低于這個標準。”
      “混用又不清洗，殘留物勢必會對食用油造成一定的污染，運輸食用油應該專車專用。”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朱毅告訴新京報記者，煤制油主要是碳氫化合物，其中含有的不飽和烴、芳香族烴、硫化物等成分影響人體健康，可能導致中毒。

罐車混用：食用油混入化工液體

      很多罐車扎堆在寧東能源化工基地停車場，等待裝貨啟運。
      該基地位于寧夏回族自治區(qū)靈武市，擁有我國最大的煤制油項目，在占地數(shù)千畝的煤制油廠區(qū)，烏黑的煤炭經(jīng)過多道高溫高壓等復雜工序，便能實現(xiàn)“化煤成油”，生產(chǎn)出液蠟、白油等產(chǎn)品。
      公開資料顯示，隸屬于寧夏煤業(yè)的這個“煤制油”項目目前年產(chǎn)能達到400萬噸，居全國首位。這里產(chǎn)出的煤制油，大多被運往東部沿海等經(jīng)濟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，可以用作化工產(chǎn)品原料，也可作為燃料使用。
      一名罐車司機告訴記者，罐車一般分為危化品罐車和普貨罐車，危化品罐車運輸?shù)囊话闶瞧汀⒉裼偷纫兹家妆囊后w，而普貨罐車顧名思義就是運輸危化品以外的普通液體，“煤制油產(chǎn)品，比如像液蠟、白油這些，它們明火點不著（白油使用專用灶具氣化后可燃燒），不屬于危化品，普貨罐車就能運。”
      今年五月中旬，記者在寧夏煤業(yè)煤制油廠區(qū)周邊看到，道路兩側停滿了各種類型的罐車，其中不乏運送煤制油的普貨罐車，這些罐車的罐體外側都噴涂了容積和介質(zhì)等信息，一名罐車司機解釋說，介質(zhì)通常是指罐車所運輸?shù)奈镔|(zhì)，運輸煤制油一般是把介質(zhì)標注為“普通液體”。
      “現(xiàn)在算是淡季，罐車還算少的，旺季這一個停車場能停一百多輛。”一名正在停車場休息的罐車司機告訴記者，這些罐車平時大多停在附近，一旦接到運輸訂單，就會進入廠區(qū)排隊裝油，之后按照買家的需求將煤制油運到目的地，“這里許多罐車常年就靠這個煤制油廠拉油賺錢。”
      5月16日，一輛車牌號為冀E**65Z的罐車從寧東煤制油廠區(qū)出發(fā)，兩天之后到達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河北省秦皇島市。這輛罐車開進郊區(qū)的一處小院，一個多小時后開了出來。新京報記者注意到，這輛罐車并沒有立即離開，而是在附近的馬路邊停了下來，司機也打開車門在車內(nèi)休息。
      新京報記者假借咨詢行情與司機攀談，司機透露，他此次從寧夏到秦皇島運送的正是煤制油，剛在小院里卸完貨，“這邊要煤制油是用來燒火，當作廚房燃料用的。”這位司機告訴記者，這輛罐車隸屬于一個車隊，他是專職司機，車隊另外還有十幾輛罐車，這次卸完煤制油后還未接到新的運輸任務，就先停在路邊休息，“一般都要在卸貨地附近配貨，不能空車跑回去。”
      之后，新京報記者一直在附近觀察這輛罐車的動向。5月20日下午，這輛罐車重新發(fā)動，在傍晚時分行駛到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(zhèn)，開進了一家糧油公司所屬的停車場，據(jù)門衛(wèi)介紹，該停車場隸屬于匯福糧油集團，在這里停放的罐車都是準備進廠運輸食用油的。
      第二天上午十點，這輛罐車順利駛入了匯福糧油集團的生產(chǎn)廠區(qū)。直到此時，自從卸完煤制油后這輛罐車都沒有去洗罐。一個小時后，這輛罐車滿載貨物從廠區(qū)駛出。廠區(qū)門衛(wèi)留存的運輸單據(jù)顯示，這輛罐車進廠裝載的貨物是一級豆油，貨物凈重為31.86噸。
      5月24日，在天津濱海新區(qū)的一處停車場內(nèi)，一輛車牌號為冀E**76W的罐車，也在等待運輸食用油。等待間隙，記者從罐車司機口中得知，這輛罐車同樣剛從寧夏運送煤制油到河北，前一天在石家莊將煤制油卸貨后，連夜從石家莊趕到天津。司機透露，自從卸完煤制油后，這輛罐車也未洗罐，對于是否會擔心被食用油廠家拒之門外，這名司機并不在意，“能裝就裝，不能裝就算了”。
      當天下午，新京報記者看到這輛罐車駛入了一家名為中儲糧油脂（天津）有限公司的廠區(qū)。廠區(qū)保安介紹，包括這輛罐車在內(nèi)，進廠裝載的都是大豆油。由于距離不遠，記者在廠區(qū)外能清晰看到罐車裝油的全過程，自始至終這輛罐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，也沒有人檢查罐體內(nèi)干凈與否。大約四十分鐘后，這輛罐車就裝滿了油，出廠區(qū)的地磅顯示，這輛罐車裝了35噸大豆油。
這意味著，這輛剛剛卸完煤制油的罐車，在并未洗罐的情況下，也順利裝上了食用油。

節(jié)省成本：混用不清洗漸成常態(tài)

      運輸煤制油到沿海地區(qū)的罐車，返程配貨多為食用油的原因，主要在于這里集中了很多生產(chǎn)食用油的廠家。
     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，目前我國生產(chǎn)食用油的廠家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區(qū)。以大豆油為例，一般需要依靠遠洋貨輪從國外進口大豆，生產(chǎn)大豆油的工廠通常設在港口周邊，天津濱海新區(qū)就聚集了多個食用油生產(chǎn)廠家。
      一名食用油業(yè)內(nèi)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，食用油在出廠時并不都是常見的小包裝，還有許多是以散油的形式往外銷售，“有些設在港口附近的食用油廠家，不做終端零售，他們會把食用油賣給其他廠家，由其他廠家灌裝成小包裝對外銷售，也會有一些食品企業(yè)采購散裝食用油作為原料。”
      食用油廠家對外銷售散油，同樣依靠罐車運輸，很多運輸車輛來自邢臺。
      多位業(yè)內(nèi)人士表示，河北省邢臺市南和區(qū)是業(yè)內(nèi)有名的“罐車之鄉(xiāng)”，“南和干這個的比較多，最少有3000臺罐車。”這與記者在多地采訪時觀察到的現(xiàn)象一致，不管是在寧夏的煤制油廠區(qū)周邊，還是在一些食用油廠家附近，車牌號為“冀E（河北邢臺）”開頭的罐車數(shù)量最多。
      南和當?shù)囟辔还捃囁緳C稱，剛開始當?shù)毓捃嚩际侵贿\食用油，后來開始運輸其他液體貨物，最近幾年很多罐車開始去寧夏拉煤制油。
      “以前運食用油的罐車一般空車返回，以天津到西安為例，最早單程運費報價都在每噸400元以上，現(xiàn)在降到200元左右。”一名罐車司機告訴記者，由于近兩年罐車增多，競爭加劇，罐車運輸價格也降了不少，這就逼迫許多罐車不得不在返程時想辦法配貨，在這樣的情況下，許多罐車就將目光放到了煤制油上，“卸貨地周邊很難配貨，一般有什么就裝什么，這幾年寧夏那邊煤制油運輸需求也大。”
      與此同時，在運費逐步降低的大背景下，運輸食用油的罐車不僅做不到專車專用，許多罐車為了節(jié)省成本，甚至連罐體都不清洗。“單次洗罐的成本少則三五百，多則八九百。”一名罐車司機透露，由于普貨罐車經(jīng)常換貨運輸，每次洗罐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，因而許多罐車在換貨運輸時，選擇能省則省。
      在調(diào)查中新京報記者了解到，絕大多數(shù)的罐車都是隸屬于車隊，規(guī)模大的車隊有上百輛罐車，小規(guī)模的車隊只有幾輛罐車，個體罐車占比很少，而對于隸屬于車隊的罐車，有司機告訴記者，盡管他們司機有時想洗罐，但也要聽從車隊老板的安排，“老板讓清就清，老板不讓清就不清，老板的事。”

把關不嚴：食用油廠家驗罐成走過場

      在不少罐車司機看來，車隊老板之所以不安排洗罐，更多是因為有些食用油廠家把關不嚴，他們通常不會檢查罐體是否干凈，“要是驗罐就得洗，不驗罐就不用洗。”
在河北邢臺，一名罐車司機說，由于經(jīng)常跟各個食用油廠家打交道，對于每個廠家的驗罐情況，車隊老板早已了然于胸，“一般都不下到罐里去驗，就看看兩個口，我們就把這兩個口擦一下就行。”
      今年6月初，新京報記者以運輸食用油的名義致電匯福糧油集團，一名工作人員稱他們不要求食用油專用罐車，只要求罐車前三次所運的貨物也為食用油，“罐體需要保持干凈整潔，工人在裝油前會驗罐。”不過，多名罐車司機卻透露，這家糧油公司驗罐時并不嚴格，“他們一般先看看泄油口，把那里擦干凈就行，如果是熟人經(jīng)常來運油那就更好辦了。”對于載貨單上需要填寫之前所運貨物的信息，司機也可以隨意編造。
      記者同樣致電了中儲糧油脂（天津）有限公司，一名銷售經(jīng)理表示原則上運輸食用油需要專用罐車，但隨后他補充說，罐體只要有“食用油專用”字樣就行，“其實我們也不驗罐，是不是食用油專用罐車我們也沒辦法去分辨。”他強調(diào)，銷售食用油的合同里約定的都是買家自提，罐車也是由買家雇來，食用油裝上車之后，其品質(zhì)他們不負責。
      同樣位于天津濱海新區(qū)的另一家生產(chǎn)食用油的公司，在驗罐時也不嚴格。
      5月24日，一名等待進廠裝油的罐車司機告訴記者，這家公司驗罐也是走過場，只需司機上傳幾張照片，“自己拍攝的泄油口、罐口照片，另外罐體有‘食用油’字樣就行。”他透露使用手機里存儲的早前照片也能應付過去，“你就找?guī)讖埜蓛粽掌o他瞅一眼就完事了，不管是不是今天的照片都行。”
      至于有些食用油廠家要求在罐體外側噴涂“食用油”字樣，司機說也非常容易應付，只需要將之前罐體標注的“普通液體”字樣擦掉重新噴上食用油字樣即可，“現(xiàn)在有清漆劑，涂改很方便。”
      五月下旬，記者在這家公司門口觀察發(fā)現(xiàn)，不少進廠運輸食用油的罐車罐體上噴涂的介質(zhì)信息都有明顯的涂改痕跡，有一些罐車只是用貼紙將“普通液體”字樣遮蓋住，再重新張貼一張寫有“食用油”字樣的貼紙。
      即便存在如此明顯的涂改痕跡，卻并沒有影響那些罐車運輸食用油。

運輸規(guī)范：散裝食用油運輸應專車專用

      事實上，我國于2014年開始實施的《GB/T30354-2013食用植物油散裝運輸規(guī)范》（以下簡稱《運輸規(guī)范》）中提到，運輸散裝食用植物油應使用專用車輛，不得使用非食用植物油罐車或容器運輸。該《運輸規(guī)范》中還提到，裝入油脂之前，應認真檢查運輸容器是否為專用容器以及容器是否清潔、干燥。
      不過該《運輸規(guī)范》只是推薦性的國家標準，不是強制性的國家標準，對食用油廠家約束力有限。
      江南大學食品學院王興國教授告訴記者，該《運輸規(guī)范》雖然為推薦性國家標準，但也具有一定的強制性。他指出，“它也是一項國家標準，相關企業(yè)在制訂企業(yè)標準時，要以這個為依據(jù)，企業(yè)標準可以比這個標準更嚴格，一般來說不能低于這個標準。”
      就散裝植物油運輸來說，王興國教授認為相關企業(yè)應參照《運輸規(guī)范》執(zhí)行，使用專用運輸車輛，否則食用油在運輸過程中就存在被污染的風險。
      邱健（化名）是一名從業(yè)十余年的罐車司機，他告訴記者，如果卸完煤制油不洗罐的話，通常罐內(nèi)會殘留幾千克到十幾千克不等的煤制油，“洗罐的話一般都要用堿水，洗完再高溫蒸罐這樣才能洗得相對很干凈，如果只是普通的水洗也會有一些殘留。”邱健說，多數(shù)情況下，殘留的煤制油會與食用油相混，“像煤制油中的白油液蠟，本身是無色的，顏色比較透明，也不容易看出來。”
      他說，像工業(yè)廢水、塑化劑、廢機油、減水劑這樣的非危化品液體，普貨罐車都可以運，煤制油只是屬于目前運量比較大的種類，“煤制油廠家除寧煤外還有好幾家，再加上其他一些生產(chǎn)化工液體的廠家，都可能與食用油廠家共用罐車運輸。”
      邱健告訴記者，盡管卸貨時食用油收貨方會取樣檢驗，可是由于檢驗項目有限，即便食用油中摻入其他雜質(zhì)，普通的檢驗也檢不出來，“檢驗水分和酸價這兩個項目的比較多。”
      邱健認為，散裝食用油在長距離運輸過程中其實屬于半脫管的狀態(tài)，“賣油的廠家不怎么管，買油的公司不知情，讓運輸公司鉆了空子。”邱健透露，許多運輸訂單普遍經(jīng)過層層轉包，轉來轉去買賣雙方對最終承運的罐車都無從了解。
      作為一名罐車司機，邱健非常無奈，他呼吁重視這樣的行業(yè)亂象，因為食用油關系到千家萬戶。他說：“煤制油可能還算干凈的，其他一些不常見的化工液體，污染食用油的話，可能危害更大。”
      在邱健看來，運輸公司是以食用油廠家的標準為導向，只需要食用油廠家嚴格把關就能避免這一行業(yè)亂象的發(fā)生，“食用油廠家仔細驗罐應該最有效果，能解決99%的問題。” 
      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朱毅告訴記者，煤制油主要就是碳氫化合物，其中含有的不飽和烴、芳香族烴、硫化物等成分對人體有健康風險，長期食用可能導致中毒，“吃得越多則毒性越大，苯或氨基苯成分較多時，還可能影響造血功能。”
      朱毅認為，如果運輸食用油的罐車還去運輸其他化工液體，其風險更是難以預料，“如果都不知道這個油里面有什么樣的污染物，更是防不勝防，如果毒性大的化工液體殘留在里面，直接接觸或者吸入都可能對人體產(chǎn)生危害，比如說有機溶劑、酸、堿、重金屬等等，有可能對呼吸系統(tǒng)、消化系統(tǒng)都會造成損傷。”